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向佟

這年頭，好人，往往成了貶義詞甚至羞辱性用語。一對男女分手，男方的奇恥大辱，就是聽見女方說：“你是個好人，但……”

足球更不太需要“好人”。我們每天都在贊賞殺伐決斷；歌頌鐵面無情；贊同甚至鼓勵，為達目的，可以選擇法律和合同不禁止的一切手段。

所以，姆巴佩極致執行合同，行使合同賦予他的全部權利——巴黎圣日耳曼這么蠢，給出這么蠢的合同條款，我只管以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履行合同，哪管什么合不合情，仗不仗義——得到了很多人的辯護。比較比來，很多年以來的凱恩，就是個傻子，一個足球技藝超群的傻子。

忠誠和體面，可笑嗎？

好人，往往就是缺少殺伐，不夠無情。足球里，忠誠和感情帶來的往往是優柔寡斷瞻前顧后。凱恩是個與很多尋常人類似的傻子式好人。他把與母隊一起捧起獎杯的機會，等到了不能再等的時候。2年前，面對瓜迪奧拉的邀請，他試過被視同罷訓的推遲歸隊，但只持續了5天，然后乖乖報到，任憑熱刺主席列維拿捏他還剩3年的合同。

我們很多人嘲笑過凱恩的婦人之仁。但仔細咂摸，他就是不想跟2004年起就效力的母隊撕破臉，希望好聚好散，做不到好散，那就接著過。他拒絕更久罷訓，拒絕撒潑甩臉，他在不擇手段的雄心和體面的好人之間，選擇了后者。真有那么可笑？

到了今年，凱恩只剩1年合同，已極大掌握轉會主動。但他始終沒有全力配合拜仁向熱刺施壓。他只是向列維和新帥波斯特科格盧表明了轉會愿望，但不硬來：如果你們能談妥價格，我就走。換言之，你們談不妥，我就繼續為熱刺踢。直到最后關頭，上周五，熱刺本已接受拜仁報價，批準凱恩飛赴德國，列維卻最后時刻提出修改條款細則，禁止凱恩起飛。凱恩又順從了，他做好了第二天再回熱刺訓練的準備。

你可以認為，凱恩其實算得明白：最不濟，1年后就能自由轉會，必有更多選擇以及更高的簽字費和工資，所以沒必要今年堅決轉會。他沒有向熱刺堵死續約可能，但表明了今夏絕不續約的態度，當然也是在強烈暗示列維：今夏分手對所有人都更好。凱恩把英超首輪設定為轉會截止日，過期便鐵定留隊，你也可以說，他其實挺陰的，他用柔性冷暴力把列維逼到了墻角：你看著辦，不趕緊放人的話，就可能面臨明年人財兩空。

凱恩是好人，不是菩薩，好人也會為私利算計，特別是當身邊人都在算計私利的時候。列維不想讓凱恩加盟英超對手，是凱恩出走德甲的重要原因。凱恩選擇德甲和拜仁，很難定性究竟是接受新挑戰的勇氣，還是只敢躺冠插兜冠的懦弱。凱恩今夏固然只有拜仁一個選擇，但知情人說，即便給他選擇，比如曼聯入局，他依然會選拜仁。因為曼聯并沒有短期內奪取冠軍的把握，生涯迄今零錦標的凱恩最缺少的就是等待獎杯的耐心。

蠢笨的信任和誠實

凱恩不愿去賭一家充滿變數的豪門，因為他的愚忠已令他錯信了太多次。好人，就是容易相信別人。2018年，在波切蒂諾的美好藍圖下，他續簽了一份作繭自縛的6年合同；兩三年后，他對穆里尼奧深信不疑，他是鳥叔崩盤前，仍在為其肝腦涂地的極少數球員之一；再后來，他又對孔蒂感激不盡，贊嘆他幫自己練出了職業生涯最好的體能。到了今夏，凱恩又對波斯特科格盧一見鐘情，愿意在他手下嘗試一年。

凱恩要求拜仁和熱刺盡快給出結論，因為他不想干擾熱刺新帥的賽季規劃和備戰，也因為太太不久后就要生下他們的第4個孩子。轉會拖到那時，要么太太已不便飛行，要么只能撇下產婦和孩子，獨自赴德。一個好人，就是有這么多婆婆媽媽的顧慮。

把家庭納入職業規劃考量，是很多人容易忽略的因素。凱恩是個顧家男人。妻子凱蒂是他少年時的同學。2005年，貝克漢姆青年學院開張時，小貝左手一個小白胖子，右手一個小胖丫頭，就是凱恩和凱蒂。

和青梅竹馬的同學一路走到底，而且沒有任何沾花惹草的緋聞，凱恩是足壇少數派中的少數。凱恩感恩命運安排他跟“最好的朋友”結婚。

回過頭來看，凱恩當年那個極不得體的毒誓，用女兒性命發誓自己碰到了皮球，來論證進球屬于自己而非隊友，也是一種蠢笨的誠實。他最清楚自己碰沒碰到球，他確信他碰到了，拿女兒小命來賭，是個他認為足夠有說服力又足夠安全的論理方式而已。

他避免了拜仁奇恥

熱刺接受拜仁報價幾小時后，新聞都在說，凱恩在猶豫。憤世嫉俗者認為那只和金錢有關——凱恩要更多錢、經紀人要更多傭金、凱恩得到了1年后免簽其他球隊更天價的待遇，等等。也有很多人相信，這個蠢笨的好人只是在離開母隊前，進行最后的痛苦糾結。

到最后，在天平兩端，選擇了拜仁這邊，甚至也更像是選擇一種對他人傷害更小的方式。

拜仁追了他一年多。當初牽頭的薩利哈米季奇下課了，拜仁還在追。拜仁為他首次破了億，為他改變了對老將的轉會和簽約原則。曾經反對高價買老將的赫內斯180度轉彎，給一次比一次夸張的報價一路開綠燈——2年前，曼城對凱恩7500萬+2500萬英鎊首輪報價后，便再未追加，而今，凱恩老了2歲，合同只剩1年，拜仁卻比曼城更慷慨。圖赫爾登門家訪，親自向凱恩推銷自己和拜仁。拜仁把奧西門等更年輕、卻未必成本更高的目標全都置后。拜仁領導們至少兩次親赴倫敦拜會列維，把頂尖豪門的面子放在一邊，極盡討好二流球隊的極品主席，最終極大程度上順從了他的一切條件。

一切的一切之后，列維點頭了，如果，居然是凱恩說了不，拜仁的尊嚴何在，赫內斯們的老臉往哪擱？

比較起來，熱刺從高層到球隊再到球迷，對凱恩出走早已有了幾年的心理建設。他們若非立場所限，恐怕也會贊同輿論絕對主流的意見：凱恩該走了，該去一支更配得上他的球隊。

顯然，走，熱刺會失望，但可以承受。不走，拜仁會非常失望、極度震驚和萬分羞恥。凱恩做出了一個對他人傷害性小得多的選擇。

抵達塞貝納大街后，凱恩與圖赫爾第一次在鏡頭下擁抱，圖赫爾拍打著凱恩，笑得那么燦爛，凱恩說：我做成了。對，他承受過內心煎熬之后，做成了。

追歷史射手王，不丟人

很多人嘲笑過凱恩對英超歷史射手王王座的追逐——一個紀錄，真比獎杯重要？英超這一點確實與友邦聯賽不同：西甲歷史射手王梅西有太多更重要的光環；意甲的皮奧拉和法甲的翁尼斯略顯久遠，不夠知名，幾十年中又遲遲沒有人真正挑戰紀錄、制造話題；德甲的蓋德·穆勒，萊萬在逼近他之前先行撤退。只有英超，這個全球最受歡迎聯賽的歷史射手王希勒活躍在近現代，凱恩已足夠接近他的260球，又公開把追求紀錄作為奮斗目標和決定前途的參數之一，讓歷史射手王成了有意義的話題。

凱恩奪走這個紀錄的追求，并不丟人。衡量英超歷史射手王與獎杯孰輕孰重，也難有標準答案。歐冠冠軍，每年至少誕生25人。世界第一聯賽的歷史射手王，可能25年只有1人，甚至100年只有1人。

凱恩配得上去打破希勒的紀錄，因為他就是比希勒更出色的球員。有一些球，希勒的暴力射門能進，凱恩未必能；但有更多種類的進球，希勒略欠豐富的射門腳法和粗線條的技術未必能夠駕馭，凱恩卻可以憑借更多樣精巧的射門技藝和更強的單兵能力巧奪天工。而進球之外，凱恩精湛的腳下技術、大局觀、球商、回撤接應組織的能力，都遠勝希勒。凱恩希望被尊崇為英超第一神鋒，是個合理的愿望。

現在，凱恩想開了。離希勒還差47球，他在30歲年紀離開英超，先把集體榮譽的空白補上，3年4年甚至5年后回到英超，仍足夠再進48球。在這個很多中鋒越老越妖的年代，計劃踢到40歲的凱恩還有的是時間。最美的夢里，他可以把德甲、歐冠、世俱杯、金球獎都收齊，然后回英超，熬也熬到把希勒蹬下王座。

去，證明你比萊萬強

超越希勒是以后的話題。今后幾年，凱恩將面臨與拜仁昔日9號萊萬的比較。萊萬有世一鋒美名，很大程度上沾了拜仁平臺的光。凱恩從未效力一家如此強大且有中鋒傳統的俱樂部。以前說他不遜萊萬，缺少數據和榮譽支撐；現在和未來，則面臨哈蘭德高人一等的傲視。但凱恩未來至少有機會證明，他確實比萊萬更強。

作為中鋒，凱恩的瞬間爆發力、搶點侵略性和進球饑渴感不如萊萬，但他擁有足夠給萊萬開班教學的射術，有比萊萬更細膩的技術，他把9號和10號真正兼于一身的素質、他對終結和策劃同樣拿手和享受的高超踢球境界，也讓萊萬的“全能”名號顯得并不貼切。至于挑剔凱恩更擅長虐菜，萊萬在吃一輩子的皇馬大四喜后，才是多年間更扎眼的大場面軟腳，但2020年在接近32歲年紀，萊萬不也終于在歐冠登基路上沒拖后腿，起到了出色的戰術作用？不也終于在接近33歲年紀，在歐洲杯小組賽（對波蘭隊來說的大場面）大殺四方，超額完成任務？其實即便梅西又如何？梅西在卡塔爾封王前，在35歲之前，世界杯淘汰賽是0進球的。

拜仁得到了他們的獵物。似乎，拜仁和德甲把堂堂大英帝星、三獅隊長視作品牌價值的增益。他們最好沒把這件事當真。當今足壇，流量巨星奇缺，凱恩就是實力之強與流量之低反差最強烈的巨星之一。他平淡無奇的外形、乏味的談吐、無聊的慶祝動作、夠細膩卻不夠風騷的球風，注定他難有流量。

凱恩擁有的，只有實力。

如果你對凱恩沒有特殊的厭惡和仇恨，這個好人，這個高手，配得上你一份良好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