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特派記者秦游夏發自德國

先是鴉雀無聲，再是淚流滿面，最后是掌聲相送。這是德國對西班牙一役加時賽最后時刻時，斯圖加特MHP競技場中德國球迷的眾生相。面對強敵西班牙，德國隊拿出了本屆大賽最好的發揮，一度讓人看到了4強的曙光，但遭遇的卻是最苦澀的結局。比賽60分鐘后沒有在進攻中制造太多波瀾的西班牙人，第119分鐘依靠多特蒙德舊將梅里諾的后上頭球，收獲了最美麗的結果。18年前的本土世界杯，德國隊半決賽第119分鐘被意大利“偉大的左后衛”格羅索打破僵局，“夏天的童話”告一段落。119這個數字，成為德國足球黑色的符號。

然而盡管止步8強，相比過去3屆大賽，德國隊無論在成績還是球迷認同度上，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陽光的一面勝過黑暗。盡管賽后瀕臨淚崩的納格爾斯曼知道，帶領球隊踢本土大賽，或許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

“A計劃”沒起作用

斯圖加特酒店房間有限，且價格高得離譜。德國隊小組賽對匈牙利一役下榻的市中心酒店，也被西班牙捷足先登，德國隊最終把住地選在了機場附近。我決定當天往返，向南出發，從近日陰雨連綿的杜塞爾多夫，去到了風和日麗的施瓦本。眾多西班牙球迷也是當天趕赴現場，他們熱情洋溢，但沒有侵略性，和德國球迷之間相敬如賓，場外沒有大戰的硝煙氣息。不過相比前幾場比賽，球迷們這次都到得更早，3點從斯圖加特市中心開往球場的地鐵，幾乎已經沒有立錐之地。

賽前，在萊比錫RB效力的西班牙中場奧爾莫表示，自己的前任主帥納格爾斯曼喜歡在陣容上出其不意。到了淘汰賽之后，德國隊首發保密甚嚴，賽前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而當人們拿到首發名單時，也立刻吃了一驚，奧爾莫的判斷正確。原本只是絕對的候補，大賽前夕才中斷休假馳援國家隊，頂替帕夫洛維奇的“外卡球員”埃姆雷·詹竟然出現在首發11人。

納格爾斯曼的意圖大概在于，讓速度和機動性出色的多特蒙德隊長去更好地盯防對方中場法維安·魯伊斯。此外最有懸念的一組首發對決中，納帥繼續用薩內代替上賽季德甲MVP維爾茨登場。但中場休息時，詹和薩內都是早早被換下，納格爾斯曼的A方案設計以失敗告終。

開場之后，德國隊球員拿球不夠從容，而在無球時下腳則“過于兇狠”，這是一種身體和心理緊繃的表現。主場作戰，東道主自然希望三軍用命，但面對公認戰力最強的西班牙，德國人或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處于什么位置。到了淘汰賽，每一場都有可能成為生涯告別戰，克羅斯顯得格外投入，對佩德里和亞馬爾毫不留情，讓前者開場8分鐘就傷退。可沒成想替補登場的奧爾莫，用一射一傳成為了比賽主宰。

很多人認為，德拉富恩特的球隊是傳控2.0。西班牙中場技術能力依舊出眾，但他們最大的變化在于不貪戀球權，而是以較快速度打到自己的強點，用尼科·威廉斯和亞馬爾的邊路單挑制造威脅。德國人在邊路布下重兵，基米希和勞姆沒有讓對手予取予求，邊鋒的回防也稱得上積極，但在禁區弧頂處保護不足，給到對手起腳機會。下半場奧爾莫的進球，即是因為德國中路保護不利、后腰位置空虛。

隊長京多安本場最大的任務在于無球時限制前曼城隊友羅德里，從現場看，兩人也幾乎是形影不離。但是對于喜歡在線與線之間穿梭的奧爾莫和法維安，德國則有些顧此失彼。埃姆雷·詹的任務是盯防法維安，但本屆賽事發揮出色的后者反復前插和回撤，讓“能哥”有些進退失據。他既需要看著法維安，還要考慮站住位置、保護防線。而在出球時，克羅斯回撤，德國形成3-1站位，他需要一人負責后腰位置的過渡，45分鐘8次丟失球權，顯然太多了點。

西班牙的思路很清晰，進攻不拖泥帶水，丟失球權立刻發動反搶，如果搶不到，則迅即全線退防。日耳曼人落了陣地之后，還是要面臨半場攻堅。比賽前30分鐘，德國隊控球時間甚至超過60%，但場面上仍是下風，上半場也只完成了3次射門。在球場右邊路的薩內幾乎處于隱身狀態，以哈弗茨為軸的傳控A方案，因為肋部滲透失誤率太高，也沒能行得通。這位首發前鋒的兩次威脅分別來自接應傳中和長傳，高高躍起的頭球，雖然搶到了點，但繼續像之前那樣綿軟無力。

簡單直接更有效

德拉富恩特的球隊明明能控，但卻擺出低姿態，他知道自己球隊的防線存在短板，沒必要讓比賽過于開放，后場落好位置，基本就可以化解德國A計劃。西班牙怕的是什么？顯而易見，是高空球、是大中鋒。德國隊60分鐘后隨著菲爾克魯格的登場，更多針對性起高球，給西班牙防線不斷帶來慌亂，締造出了德國完全壓制西班牙的常規時間最后20分鐘。

A方案不對，納格爾斯曼在換人上相當果敢，57分鐘就打出4張手牌，其中維爾茨、菲爾克魯格和米特爾施泰特，都給戰局起到了積極影響。維爾茨起初顯得操之過急，經過調整后逐漸恢復德甲MVP的風采，穆西亞拉之外，德國隊前場終于增加了一個犀利的持球點。除了打入幫德國續命的扳平球后，加時賽貼著左門柱偏出的射門，也差點讓維爾茨成為大英雄。主場作戰的米特爾施泰特在體能充沛的情況下，在左路帶來能量，送出了扳平球的傳中。

菲爾克魯格登場的1個多小時時間內，一共完成了6次射門，存在感十足，給予并不牢靠的西班牙中衛真正的威懾，5次爭頂，他贏下了4次。第77分鐘頂著納喬的高難度包抄，擊中了立柱。加時賽最后時刻，“豁牙”還有頭球幫助球隊拖入點球大戰的機會。這次幸運女神沒有站在豁牙一邊，但也實在無法苛責。相比哈弗茨的一些絕對機會，豁牙的這些射門很多是依靠自身的對抗能力生拼出來的。每一次都想讓菲爾克魯格替補登場，并伴隨著的更簡單直接的進攻來創造奇跡，這并不現實。況且他已經盡力，卡塔爾世界杯和本屆歐洲杯，豁牙在不曾首發的情況下貢獻了4個進球。

納格爾斯曼在本屆大賽確立了雷打不動的偽9號方案。當德國隊出局，我們也可以好好復盤一下效果究竟如何。第一場對蘇格蘭，實力太差的對手處于不設防狀態，維爾茨第10分鐘的進球讓德國隊早早走上勝利軌道，并非真正考驗。次輪對匈牙利，京多安抓住對手奧爾班對抗中不夠堅決，給穆西亞拉送上助攻。那粒有一定偶然性的進球之后，德國人在比賽中才更加從容。

第三場，面對瑞士的死纏爛打，A計劃完全失敗，最后勞姆傳中找菲爾克魯格，后者頭頂拿到1比1。第四場對丹麥，哈弗茨戰術作用倒是淋漓盡致，但是無法通過運動戰破門，打破僵局的是一個點球。面對西班牙，則是60分鐘后改為B方案，才讓德國人真正進入了比賽。

當然，我們不能完全否定哈弗茨的作用，他足夠努力，可以在面對防守一般的球隊時跑出縱深，可以更好地和身后的技術型隊友打配合。這都正確，但一個前鋒的真正職責在于能給對手中后衛持續帶來壓力、帶來疼痛感，在于把球射到門里，這才是會顯示在比分牌上的東西。當然，足球在進步，在討論一名門將時，人們會說這個門將腳下如何、出球怎樣、是不是現代型門將，仿佛討論這些才顯得足夠高大上，但一個門將的首要任務還是把球撲出球門。換做討論前鋒，很多人的注意力都在球員是否足夠全面、是否足夠高級、戰術作用是否突出。然而，這些都是理論，轉化出了進球才是實際。

為什么不重用豁牙？

2000年前后德國足球青訓做出技術改造后，現在的德國隊確實更習慣、也更適合踢技術足球，但技術足球并不是一定要上一個假9號，才顯得足夠高大上。瓜迪奧拉多年無鋒沖擊歐冠失敗后，引進哈蘭德的第一個賽季就拿了三冠王。本場的對手西班牙，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隊長莫拉塔在這支群星閃耀的西班牙戲份并不多，但他可以干好一個中鋒該干的事，可以搶點，可以背身給隊友架炮、可以回撤把德國隊中衛若納唐·塔拉出來，給隊友制造空間，讓奧爾莫插上完成終結。這都不是什么繁瑣的工作，但就是實戰效果。有人說莫拉塔是西班牙技術足球的拖累嗎？德拉富恩特為什么不讓理論上可以和身后隊友更好打成一片的奧亞薩瓦爾首發呢？

從2018年開始，德國隊在大賽上嘗試了維爾納、托馬斯·穆勒、哈弗茨等突前選擇，當年狀態火熱的桑德羅·瓦格納被勒夫扔出了2018年世界杯名單。最近兩屆大賽，大器晚成的菲爾克魯格讓人眼前一亮，但他并沒有得到充分的信任，無論對手是密集防守型還是更喜歡參與比賽的類型。他只是一個A方案行不通時才被想起的后手。

也有人說，德國隊的戰術是A方案消耗對手，待到對手疲倦，再上豁牙解決問題。但問題是每次的時間和球運都夠用嗎？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A方案除了打爆蘇格蘭外，其余大多時候都行不通？這是不是因為它本身就有問題？為什么歐冠淘汰賽對馬德里競技、巴黎圣日耳曼都能進球的菲爾克魯格，不能拿到哪怕一次在大賽充當A方案的機會？

當然，相比2008年歐洲杯決賽、2010年世界杯半決賽、2020年歐國聯的0比6，這次德國并沒有被西班牙碾壓，射門23比18、控球率52對48，還都處于領先。在扳平比分、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被西班牙在加時賽近乎無中生有的進球絕殺，顯得格外暴擊。安東尼·泰勒對于庫庫雷利亞手球的爭議不判罰，又給德國人平添了一份悲壯。

加時賽中，克羅斯已經抽筋，但他還在咬牙堅持，因為德國隊已經用完了換人名額，也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職業生涯就此畫上休止符。我也專門觀察了TK，他已經一瘸一拐，跑不動了。如果是正常情況下，克羅斯或許可以對梅里諾的后插上形成干擾，或許最后一個定位球也可以處理得更好。在那一瞬間，我首先想到了上賽季勒沃庫森主場2比2戰平斯圖加特的比賽，維爾茨在幾乎一模一樣的位置，開出了讀秒定位球，禁區內一片混亂后，安德里希包抄，保住了藥廠的不敗金身。可惜沒有如果，德國隊的夏天就此結束。

雖然我認為德國隊的A方案不是這支球隊最適合的選擇，但相比過去三屆表現沒有下限的大賽，本屆德國隊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讓球迷重新站在了球隊身后。賽后，很多球迷都被剛發生的一切弄得緩不過神來，呆滯地坐在座位上久久不愿離去，充滿了不甘和不舍。這時，現場再次響起了德國球迷最愛的《Major Tom》，雖然這次不是歌頌勝利，但還是有很多人跟唱，場面讓人動容。

夏天童話2.0，有跌宕起伏的結尾，但沒有最完美的結局。但這或許這是一屆給德國足球帶來啟示的大賽，也或許是一屆讓德國足球走向復興的大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