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主席班卡在巴黎表示，參加本屆奧運會的美國運動員，90%沒有接受符合WADA規定的藥檢。

這句話很容易引發歧義，第一是可能讓人相信美國人掌握了特權，參加奧運卻免于藥檢，第二是認為WADA本身很失職，沒有接受藥檢卻放美國人來參賽了。

實際上，這是今天國際反禁藥運動的一大問題所在，當事人討論的細節，外界很容易搞不懂，然后在兩個不同方向產生差異極大的解讀。

本文的目的是對WADA和美國反興奮劑機構USADA之間的關系進行梳理，并預告一場正在發生的戰爭。我們在巴黎奧運會看到的劇情，還只是一個開始。

關于WADA成立的背景和歷史，推薦看一看過去幾年筆者在體壇加發表的文章，這里不再過多重復。

WADA逐個攻堅

簡單地說，1999年成立的WADA不是一個世界反禁藥的警察機構，而是一個協調組織，它的工作模式是在國際奧委會的支持下，確定和更新行業標準，并督促各國在反禁藥工作上實現規范化和行動一致性。

既然工作最后還是各國自己去做，那就涉及到配合的態度問題。俄羅斯是嚴重缺乏配合態度的成員國，他們甚至懶得去培訓禁藥檢查官，以至于連專業人手都不夠用。之后作弊案發被罰。

從技術角度來說，WADA成立后，至少在早期，遇到過的最大障礙不是俄羅斯，也不是別的任何國家，而是國際體育單項組織，因為很多賽事是否藥檢，以及如何進行藥檢，在過去都是國際單項組織自己說了算。

一般來說，市場化程度越高的國際單項組織越不希望自己的生意被WADA有太多干擾，而WADA不是一個警察機構，也無法輕易對這些組織進行處罰，只能在國際奧委會的幫助下一步步收緊尺度，幫助其最終合規。

舉例來說，21世紀初，WADA成立后的第一個10年，如果有網球明星被查出服用禁藥，那么這名運動員很可能會得到國際網聯的保護，以受傷治療甚至退役等理由離開網球賽場一段時間，實際上是秘密禁賽，但行業形象和個人形象都不受損失。在WADA不斷施壓之后，這樣的保護措施才終于結束，國際網聯走上合規道路，我們可以看到，網球明星被查出禁藥陽性的案例并不少，前有莎拉波娃，后有哈勒普。

另一個例子是國際自行車聯盟，自行車運動是藥物重災區，試圖從藥物里獲取捷徑的人不在少數。在21世紀初，如果有運動員以生病治療為理由，要求獲得治療用藥許可（TUE），國際自行車聯盟幾乎都會批準，以至于參加歐洲幾個“環”大賽的運動員很多都是“持證上崗”。

當年俄羅斯黑客魔幻熊的一大烏龍就在于，他們認為選擇性地公布部分國家運動員的TUE，就可以證明WADA被西方國家操控。但是只要是了解體育組織運作的基本規則和權限的人，都知道參加國際賽事的運動員的TUE不是WADA發放的，而是國際單項協會發放的。WADA在那段時間正好就在要求國際自行車聯盟等單項協會確立更高審核標準，大幅度減少TUE發放。被魔幻熊曝光后，施壓就更容易了，WADA攻克了又一個障礙。

決戰的預告

在WADA成立20年以后，國際體育反禁藥大勢相對于上世紀90年代，其實改善了很多。統一尺度非常重要，而且隨著WADA的藥物清單越發細化，檢測方式越來越豐富，《隊報》等媒體調查發現，市場上出現的新藥數量在大幅度減少，一些運動隊在轉向重新使用老藥，通過控制代謝時間等方式來逃檢。

通常來說，一個國家舉辦奧運會，就是這個國家和WADA深入合作的一次機會，該國的實驗室將承擔整個賽事的藥檢工作，大量志愿者也要參與到采樣過程中，不管其身份是什么。中國在21世紀承辦過2次奧運會，在合規方面的配合精神和對WADA的配合態度，都深得這個國際組織認可，中國人目前正在擔任WADA常務副主席。

但對于2028年將要舉辦洛杉磯奧運會的美國來說，情況卻不一樣。隨著WADA不斷更新檢測規范、處罰尺度，美國體育已經跟不上了。

藥物在美國是格外重要的產業，和職業體育相輔相成。21世紀初的灣區實驗室丑聞主角孔蒂被判入獄4個月，之后他再度創辦“營養品”公司，表示自己已經成為反禁藥斗士，但他仍然不忘老本行，只想“幫助運動員提高競技水平”。有些“營養品”和“營養師”頂著字面上好聽的名字，但實際就是給運動員配藥的那個人。

WADA成立的前提，是各國簽署世界反體育禁藥公約，也就是說，美國簽了，公約里的反禁藥精神也適用于美國職業體育。但是美國職業體育就是不會配合。WADA的多位前高管，例如第一位主席加拿大人龐德，對美國職業體育的禁藥泛濫一直深惡痛絕。

由于美國職業體育體量龐大，而對于奧林匹克大家庭來說，過去20年首先需要做的是清除單項體育組織的抵御，因為這些組織有很多涉及奧運項目，而美國職業體育有不少項目和參賽者與奧運無關。WADA按照輕重緩急，來一步步采取行動，在戰略上講是可以成立的。

美國人在國際上做事的一個特點是，如果有利于自己就配合，不利于自己就要求改變規則，把自己描述成受害者，甚至要求整個組織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改組。WADA主席班卡沒有從技術上說明美國運動員接受的檢測在哪些環節不符合WADA規范，但是我們也不難猜測，那就是其他很多國家都跟上了WADA不斷收緊的檢測尺度和標準，但是USADA已經全面跟不上了，反過來還遷怒于別人做得更好。

任何國際組織都會厭煩美國人的各種顛三倒四。舉例說，中國游泳運動員孫楊原本被判禁賽8年，之后被判禁賽4年零3個月，但其實判決沒有任何改變，上訴過程中WADA改變了規則，讓二次違規的運動員可以不必遭遇超長禁賽期。但這個改變不是中國去要求的，中國一向支持嚴厲處罰。美國運動員，尤其田徑等項目二次違規的運動員很多，他們對WADA施壓，獲得改變。現在美國“名宿”菲爾普斯又出來表示，凡是陽性過的就不該參加奧運，這話當然得送回給美國田徑。

WADA在公報中特別指出一位美國運動明星，其陽性問題從未被美國按照規定上報給WADA，直到退役WADA才得知，而USADA要求WADA對此保密，不透露運動員身份，更不追究問題，不取消成績。原因是：這名運動員曾經和USADA簽下認罪協議，在生涯中為USADA擔任禁藥舉報線人。

這是整個世界反禁藥運動中一起聞所未聞的事件，想象一下如果這樣的事件發生在中國，會引發美國媒體怎樣的反應？但是USADA就是理直氣壯地要求WADA必須接受他們的特殊措施。

所以，班卡在巴黎說的話，并不完全是為了維護中國運動員而說的，這是WADA和USADA在這場國際反禁藥合規工作中即將到來的一場決戰的預告。在已經攻克多個國際單項組織以后，美國職業體育藥物鏈條、大學體育的松散藥檢、USADA在合規方面越來越落后等問題，都將使得美國體育成為WADA下一步工作的攻克重點。

這場戰爭不一定演化成官司，但雙方的爭斗一定會非常激烈，盡管最后大概率會是各讓一步——美國職業體育仍然不受影響，業余運動員檢測方面更接近合規，矛盾和沖突會繼續下去，而問題不會在根本上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