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李靜宜

月亮是艘運輸船。

月相之始，名為新月。每月農歷初一，月球運動到太陽和地球連線之中，無法被這顆藍色星球上的你我用雙目捕捉。所謂新月，是月之暗面。

身在美國奧蘭多的魯本·內維斯，被相隔5個時區的家人從睡夢中喚起，接聽一則傳達死亡的通話。黑夜如此漫長，仿佛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他有好多話想說，好多沒流出來的眼淚向內濃縮成血。

對于死亡，人類最有力的否定是什么？內維斯在手機上敲敲打打，社媒新增一則動態：“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我必不忘你。”濃縮成血的眼淚又復歸于血。

白日里的安菲爾德呼喚散落各處的門徒集結。再而三，太陽冷卻，隸屬于此的孩子從未如此抗拒回歸。因為深知，他們的全新賽季，將由一場葬禮作為起點。

葡萄牙的貢多馬爾是一顆粗糲又無情的句號。在滔天巨淚中等待兩名被意外過早奪去生命的年輕人歸來。默西塞德靜默，瑞士歐洲杯的女孩和美國世俱杯的男孩集體失聲。

悲傷貫穿魯本·內維斯。他低垂頭顱，無法直視柑橘碗體育場上空黑白色男人的照片，和用殘忍短橫線連接的兩個具體年份數字。淚水灑落，他昂起頭，嵌在字母H里的蛾眉月上下起伏，他奔向一場無人苛責的失利。利雅得新月1比2不敵弗魯米嫩塞，止步世俱杯八強。內維斯去也匆匆，他代表月亮，月亮是艘運輸船，上弦月收集亡靈之魂，月滿如盤時將逝者渡至太陽。他得將迪奧戈·若塔交還給太陽。

凌遲一樣的“颶風”

2025年7月3日，本該同1985年5月29日與1989年4月15日一樣，只是日歷印刷出來，千篇一律的普通一頁，而不是悲劇的象征。但在那天，這是利物浦官網僅有的三個數字，無不代表失去。海瑟爾和希爾斯堡慘案在下，置于上方的迪奧戈·若塔褪去鮮活，短短28年的生命歷程和5年“紅軍生涯”都被定格在一張黑白照片上。如果沒有意外，他此刻本該在歸隊途中。

沒有如果。7月3日凌晨00:30，迪奧戈·若塔與胞弟安德烈·席爾瓦駕乘蘭博基尼，途徑西班牙薩莫拉省A52高速，行至65公里處，綠色“颶風”失控，沖向分隔車流的草地隔離帶，化成紅色烈焰，吞噬掉迪奧戈和安德烈的生命。

迪奧戈終年28歲，安德烈終年25歲。驚悉若塔兄弟離世，唁電如雪片，均以“撕心裂肺”詮釋震驚與悲痛。11天前，若塔剛與相愛13年的伴侶魯特完婚，三個孩子是他們愛情故事最完美的見證者；三周前，若塔加時替補，助葡萄牙隊挺進并挺過點球關，力挫強敵西班牙，站上歐國聯最高領獎臺；兩個半月前，他在對托特納姆熱刺第68分鐘登場，利物浦5比1贏下英超奪冠戰，2020年入隊的20號若塔，拱衛紅軍隊史第20座頂級聯賽桂冠。

他的人生完美無瑕，前途光明，未來更是。天災人禍奪走一切。各方聞訊，無不嘆天不公。利物浦原本正以戰無不勝的夏窗，接續所向披靡的賽季。擁躉心懷必勝，志得意滿，無人料想計劃之外的失去，且是以最為慘烈的方式，以生命為代價。苦痛的枷鎖和災難的詛咒再次降臨，利物浦人從樂觀的高峰跌落悲傷的深淵。作為這間球會最為堅硬的痂痕，“國王”達格利什道出眾人心聲：“足球此刻無關緊要。”他們擔憂若塔的父母、遺孀、幼子，斯洛特痛其所痛：“我最先想到的，不是作為一名足球教練，而是作為父親、兒子、兄弟、叔伯的想法，想到迪奧戈和安德烈，正在承受無法想象的喪親之痛的家人。”

尼采曾指，宗教創造所謂“后世”，使得忠實信徒奉之為超越生命的真理，立志行善者上天堂，作惡多端者下地獄，宗教讓人們相信，真正的生命始于死亡。神愛世人，苦難是神愛的方式，冥冥之中皆有預兆。虔誠信徒克洛普聽聞若塔悲劇，信仰首次生裂：“此刻我深陷掙扎！這一切定有更深的意義！但我卻無法參透！”若塔是好人，是所有描述中最為動聽的生命，好人該上天堂。

當時只道是尋常

1996年12月4日，若塔生在葡萄牙貢多馬爾一個普通人家，父母在工廠掙著當地最低工資標準的薪水，本分又勤懇地養大了兩個懂事的兒子。若塔在本地球會踢球，老老實實地上學、考試，高中時碰到了一生摯愛——轉校生魯特，二人再沒分開。若塔的足球生涯坎坷又順利，曾因身材矮小而被豪門青訓拒之門外，又在費雷拉迎來生涯轉折。他被經紀大鱷門德斯納入旗下，成為“有名無實”的馬德里競技球員，出戰4場友誼賽后，便被外租至波爾圖。在波爾圖，他與魯本·內維斯結下深厚情誼，二人又一道轉戰狼隊，以英冠冠軍身份晉級英超。他們在五盾軍團并肩作戰，如影隨形。若塔和內維斯共搭檔165場，面對摯友是誰的提問，若塔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魯本·內維斯。”

7月5日，內維斯抬棺，穩穩擎住棺槨里陰陽兩相隔的摯友。實實在在的生命竟變得那樣輕，崩解、碎裂、融化，在漫長歲月里與大地融為一體，魂歸太陽。傷痛留在每個人的心里，揮之不去。

2020年夏窗，若塔接受克洛普召喚，狼隊主席施瑜至今有悔：“主帥努諾留下了阿達馬·特勞雷，放走了若塔。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不會出售若塔。”在隊三載，若塔交出131場44球的成績單。他以4500萬英鎊總價，成為安菲爾德的瑰寶。克洛普回憶，初見時的若塔，著一雙運動鞋，讓他忍不住打趣：“看樣子，你已預備出場。”他面前的葡萄牙男孩，干凈的臉上是明媚的笑容，袖管下的手臂干干凈凈，進攻時的姿態干干凈凈，球場外的生活也是干干凈凈。若塔總捧著一臺平板電腦，其中有他即將面對對手的防守漏洞，渣叔感慨：“若塔的平板里藏有拆解對手防線的秘密。”他以足球游戲作為模擬，技術好到在疫情期間的線上杯賽一路通關，決賽擊敗亞歷山大-阿諾德，成為英超真正的“游戲王”。這也成為了他擊穿托特納姆大門時的標準慶祝動作，盤腿坐地、操控手柄、拿捏熱刺。9人巴黎圣日耳曼2比0淘汰拜仁慕尼黑的世俱杯1/8決賽，替補鎖定勝局的登貝萊以此致敬，面上帶笑，愿若塔兄弟在安寧之地也能開心賞玩。

利物浦是音樂之都，安菲爾德是助威歌的天堂。紅軍擁躉為若塔高唱：

“他名叫迪奧戈，

他身穿20號，

他帶來勝利，

他左路奔襲，

他內切破門，

以紅軍之名，

生于葡萄牙，

比菲戈更強，

你不知道嗎？

他的名字是，

迪奧戈·若塔。”

若塔靦腆地笑，謙遜一如既往：“大概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在便能兜住球隊下限。”2024-25賽季第30輪，主迎同城死敵埃弗頓，若塔在禁區邊緣接路易斯·迪亞斯腳跟分球，若塔連停帶過、輾轉騰挪，隨即一劍封喉。利物浦1比0取勝，向冠軍挺近。當時只道是尋常，卻是若塔生前最后的，驚鴻一瞥。

一起疼，一起拼

他想做的還有很多。盡忠盡孝盡情盡義。7月2日20:30，他在安德烈的陪伴下結束了在圣若昂大學醫院的最后一次問診，負責其肺部手術康復進程的米格爾·貢薩爾維斯醫生判斷，若塔恢復進展良好。若塔兄弟講述了他們接下來的出行計劃：等晚上天涼一些，從波爾圖驅車至西班牙的布爾戈斯，休憩過后，再北上桑坦德碼頭，搭乘輪渡前往普利茅斯，最后回到利物浦。家人則會在晚些時候，乘機前往利物浦與他們團聚。

安德烈是個好弟弟，他想更多陪伴若塔，于是與他共同驅車，踏上生命最后的旅程。效力于葡甲佩納菲耶爾的他，司職進攻型中場，雖然職業生涯不如哥哥璀璨，但安德烈一邊踢球，一邊拿下工商管理學位。與哥哥迪奧戈以若塔作為姓氏不同，安德烈選擇保留家族姓氏席爾瓦，按部就班地為結束足球生涯之后的生活做準備。

命運無情。好人若塔葬身火海。名帥穆里尼奧耿直與犀利一如既往：“他人去世，總伴隨感慨：‘他是個好人。’但若塔不一樣，他正如眾人描述，擔得起這句評價。我們有同樣的經紀人門德斯，我相當了解他。他一路奮戰，充滿艱辛。他和今時的年輕人不同，他不出風頭，純憑奪目天賦，讓聚光燈聚焦于他。”

“很多年前，我在波爾圖輔佐羅布森時，也經歷過相同悲劇。隊里有個人見人愛的男孩，因車禍離世。隊里的男孩，沒有人獨自舔舐傷口。全隊擰成一股繩，大家一起疼、一起拼，為了他的名字而戰。那個男孩名叫魯伊·費利佩，那年我們拿了冠軍，我想，那座冠軍，是獻給他的。”

“所以我想，利物浦的孩子們和球迷們，會一起熬過去的。我聽說他們決定封存他的20號球衣，多有人情味的俱樂部啊。這樣，他便永遠是安菲爾德大家庭的一員。也許，他們失去了一名球員，但他們從此便有更多的牽掛和力量。”

如何判斷一個人死了？內維斯說是遺忘。安菲爾德和整個世界，則將若塔嵌進生命，誓以他的名義，進行長此以往的抗爭。若塔永生，因為銘記永恒，愛意永不消亡。